愛美是人的天性,但美麗的背後,不應該是沉淪和宿命,而是積極樂觀與包容。
闊別了四個年頭的阿寒湖依然是那麼的漂亮。2012年的夏天,當我再來到北海道阿寒湖,做有關漁業發展和自然保育的田野研究的時候,除了幾位當年訪問過的阿伊努人已經仙遊之外,阿寒湖的湖水仍然是平靜如鏡,雄岳、雌岳、阿寒富士、白湯山等也一如既往地安然坐立在青天白雲的祝福下,坐落在群山之中的阿寒湖似是無動於歲月的流逝。
記得第一次到阿寒湖畔是2001年的夏季,目的是為理解1997年制定的阿伊努新法對阿伊努原住民社區帶來的文化影響。我走訪了登別、白老、二風谷等幾個北海道南部的著名原住民社區之後,進一步通過東部釧路試圖採訪一些居住在阿寒湖畔的阿伊努人的生活歷史和社會變化。我到今天仍清楚記得初初在一間咖啡館與當地阿伊努人認識的經過。我們坐下來談話後不久,我的日語便把我出賣,我的非日本身份就顯露出來。自然地,他們問我從哪裡來。我告訴他們我曾在日本留學,但返回香港工作已有些年頭了。他們高興地拿出一些照片,是他們1984年到訪香港時,為亞洲藝術節演出的熊靈祭(阿伊努人的傳統儀式)舞蹈表演和他們在維多利亞公園的臨時舞台。有趣的是我正好在1984年離開香港到東京留學,而2001年的相逢似是1984年的補償。也正是這場緣分,使我在往後數年多次到訪阿寒湖畔,並跟這個家庭建立起長期友誼。研究之餘,我想自己已經深深地被阿寒湖的美麗吸引了。
阿寒湖的美麗
在談阿寒湖的魅力之前,先要介紹阿寒國立公園和釧路濕原的地理位置。阿寒國立公園在1934年建立,面積超過900平方公里,它的範圍包括了三個淡水湖泊:不吃人間煙火的摩周湖、以黑砂浴出名的屈斜路湖和堅貞不移的阿寒湖。摩周湖坐落在群山之中,沒有川流連接,加上湖畔沒有社區,想要看到摩周湖的話,也只能站在山勢比較高的地方遠觀,不能褻玩。屈斜路湖和附近的弟子屈町相互依賴,而這一帶正是北海道東牧場的根據地;屈斜路湖畔的熱砂浴和營地區,為這平靜的湖泊帶來不少夏日歡聲。至於阿寒湖,它可算是最為遊人認識的溫泉鄉,加上交通上的方便,每年到阿寒湖的本地日本遊客和國外訪客,都為阿寒湖畔的生活添上繁忙。
若從札幌市(北海道南部的主要城市)出發前往阿寒湖畔,需經過釧路市和北見市,再換乘當地巴士才能抵達。阿寒湖位於北海道東部,南接釧路市沼澤地。在阿伊努語裡,阿寒(Akan)蘊含著穩定不移的意思,彰顯了它被活躍的火山和溫泉所圍繞卻依然穩固的特性。阿寒湖(面積達13平方公里,湖深38米)山水相依,有雄岳(高3,317米)和雌岳作伴(高1,503米),沿湖有個開發區,居民社區和商業活動共同組成了這一帶的地理景觀。擁有自然風景、溫泉,以及政府1921年授予的自然遺產(湖底發現了名為「毬藻」的球形海藻),阿寒湖自1920年代起就已是著名的旅遊景點。
《非誠勿擾》
2012年夏天,當我如常在街上走過之際,不難發現馮小剛導演、葛優和舒淇主演的《非誠勿擾》已經成了中國遊客來到阿寒湖畔的一個理由。木雕小店門外放著的舒淇購物照片,浜子居酒屋(在電影裡的四姐妹酒屋和卡拉OK)外的相片和到處可見的電影海報……
看過《非》片的讀者,不難發現阿寒湖在片中是世外和完美的象徵。它使人忘記了塵世的煩囂和世俗的教條,沐浴在愛的樂土之中,正如方中信飾演的有婦之夫可以和舒淇飾演的梁笑笑沉醉在那份不為世人接受的感情關係。但現實往往是理性而且無情,當他們要接受兩人的「地下關係」,梁漸漸發現自己既不能妥協而且也無法超越那份曾經付出的感情,此時正好碰上葛優飾演的海歸單身漢秦奮。梁要求秦和她再到緣起之地阿寒湖試圖作一了結,但她心中完美的思念未能為那份愛打上句號,反而動了死亡的念頭,阿寒湖差點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同時,電影對生和死的態度其實不單從梁的觀點出發。《非》片中有兩段小節——日本黑幫葬禮和四姐妹酒吧,正好提供了一些關於生命和死亡的意見。正如三十年的歲月和青春的消逝沒有給四姐妹的生命帶來半點唏噓,反而是積極樂天的態度和堅貞的友誼;而那莊嚴的黑幫葬禮也表達了日本人對生命的尊重和眾生皆能成佛的日本佛教精神。但可悲的是梁未能從其他人的生活經驗中得到啟發,在北海道的旅程上她反而把自己受到的傷害推進無法自拔的深淵,並最終走上絕路。
我不是要解讀《非》片對感情問題的處理手法,只是想為阿寒湖之美給出一點個人的想法,為我心愛的阿寒湖作出一點兒的澄清。在我看來,阿寒湖的美麗不應是在《非》片看到的宿命或是一種為世不容的感情,而是堅貞不移和樂觀包容的生命之歌。
阿寒湖的內在美
阿寒湖除了有美麗的外觀,湖底深處還生長了神秘的毬藻(學名:Aegagropila linnaei;日本人稱之為マリモ。它是一種細絲狀的綠色球狀藻類,只在北半球少數湖泊中可以找到,被日本政府認可為特別天然紀念物。)。
毬藻在平靜湖底和穩定水流的天作之合下,就如活在大自然掌中的湖裡寵兒,長期享受著輕撫。毬藻猶如阿寒湖的寶珠,在湖裡默默地等待知音人的來臨。阿寒湖除了毬藻之外,還有1870年代由北美洲引進到日本的彩虹鱒魚(學名:Oncorhynchus mykiss;日本人稱之為ニジマス)、上世紀二十年代才放養於摩周湖的內田原螯蝦(學名:Pacifastacus leniusculus;日本人稱之為ウチダザリガニ)、阿寒湖原產的姬鱒 (學名:Oncorhynchus nerka;日本人稱之為ヒメマス)、鯉魚、公魚和極度瀕危的伊富魚等。它們每個品種都有不同的歷史,有些更是有動人的故事,但在阿寒湖中它們都能彼此接受和相互包容,真是難能可貴。雖然毬藻和內田原螯蝦之間仍存在著複雜關係,但在環保和漁業協同組合的合作下,似乎目下可以看到一個相對持續平衡的發展。
內田原螯蝦在1926年從美國引入到北海道摩周湖繁殖,後來在阿寒湖發展成為今天的重要漁產。
1920年代,毬藻持續地從阿寒湖捕獲得來,作為紀念品出售;1940年代,因為毬藻不斷被盜取,加上阿寒湖環境轉變,因而令毬藻瀕臨絕種。因此,為了避免毬藻消失,日本政府要求擁有毬藻的人把毬藻回歸阿寒湖,藉以保存這種獨特的植物。而當地的阿伊努人更為此舉行「毬藻歸湖」的儀式,利用儀式中象徵回歸自然的意義,從而強化阿伊努人的宇宙觀及對大自然的尊敬。這個節日已持續超過五十年,成為北海道阿伊努人文化傳承的一個重要環節。毬藻節能夠成為阿寒湖畔阿伊努人的一項地方傳統,除了是基於日本社會對自然保育的重視,其實背後還有一段值得讚美的動人故事。
阿寒湖的情與義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初,阿寒湖畔的經濟發展除了溫泉旅遊之外,還要提到源於前田正名在1906年開創的林業。自建業之後,前田家族與阿寒湖畔阿伊努人的關係對地方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前田家族第三代傳人前田美津子給予阿伊努人自由使用土地的權力,使得阿寒湖畔的旅遊發展能夠建立起來並獲得今天的成功。回看阿伊努村落(日本人稱之為アイヌコタン,而コタン在阿伊努語中是「村子」的意思)的發展,1951年時當地只有四戶人家,大部分阿伊努人都是依季節勞作的工人或技工,他們都居住在阿寒湖畔以外的地方。為了爭取穩定的生態環境來生活和集中精力工作,1953年部分阿伊努人向前田美津子發出呼籲,希望能夠在當地定居下來。雙方終於在1959年達成協議,阿伊努人可以在現今的阿伊努村地區居住、工作,而且不需向前田家族或地主交付租金。
人們或許會對當今阿寒湖居民的身份有所疑問,好奇他們是否為阿伊努原住民。事實上,當地居民既有日本人,也有阿伊努人,而且他們的父輩、祖輩都是從外地遷徙而來的。大部分日本人因旅遊業而來,在諸如酒店、紀念品商店、食物和交通部門等工作。至於現今居住在阿寒湖畔的阿伊努人,他們既不源於同一祖先,也沒有共同的地方傳統、生活方式,和因地而生的特定社會歷史關係。他們大多數來自阿寒湖以外的各個地區,所謂的阿寒阿伊努人只是近期興起的一種自我認同。換言之,阿寒湖因其美麗的自然景觀和阿伊努人的原住民文化,成為名聲赫赫的旅遊景點。
我在阿寒湖畔遇見過被阿寒湖吸引而來並居住在當地十多年的日本人,也見到有些人前來做戶外活動,諸如行山和釣魚。除眾多商店和酒店服務旅客之外,阿伊努村還開了約三十間商店銷售紀念品和阿伊努食物,另有阿伊努劇院上演阿伊努人的音樂舞蹈。大部份的遊客都是本國人,國際遊客主要來自台灣和中國大陸,而旅遊業帶來的收入已成為當地社區發展的重要資源。
最後,我需要為這一篇給阿寒湖的情書作一點總結。我想這情書代表了很多深愛阿寒湖的人的心聲,亦即,它的美麗不應是《非》片的沉淪和絕望,而是樂天和包容。
文、圖:張展鴻,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資料整理:野外動向 HK Discovery Team
原文轉自:《 Hong Kong Discovery 野外動向 》雜誌 vol.73